以后外公天天在下午三点出现在托儿所门口。天下雨的话,老头手里一把雨伞,天晴便是一把阳伞。暑天老头端一个茶缸,里面装着冰绿豆沙,寒天他在见到放了学的穗子时,从棉袄下拿出一个袖珍热水袋。老头儿没什么话,有话就是咆哮出来的。他只是在穗子受了气才咆哮。穗子告状是有名有姓的,谁揪了她辫子,谁躲在拐角吓了她,谁在滑梯上推了她一把,她都会把男孩们的姓名告诉外公。但外公到托儿所闹事,为外孙女做主时却非常笼统,从来不指名道姓。外公在此时嗓音并不洪亮,但有一种独特的杀气;那是战场上拼光了,只剩几条命要拼出去迎接一场白刃战时出来的嗓音。总之穗子就记得老兵此刻有一种垂死的勇敢,骂街不再是骂街,而是壮烈、嘶哑的最后呐喊。
外公隔三差五的呐喊终于镇压了所有孩子。包括省委首长的儿子们。外公喊着要“下了你的大胯,掏了你的眼!……死你一个我够本,死你两个我赚一个!……”
开始穗子不懂外公的话,后来懂了便非常难为情。她觉得外公跟她的生活有些文不对题,外公的架势、口吻、装束放在托儿所的和平环境中,非常怪诞。外公在自己制造的闹剧中过瘾地表演,给大家好么娱乐了一回。过后她不跟外公讲话,一讲就朝他白眼:“我不要你做我外公!我不要你讲话!我不要你管我!不要你做我家长!”
其他话外公都当作没听见,就那句“不要你做我家长”让老人蔫了,背着穗子的脊梁也塌下去。这是外公最心虚之处。后来外公去世了,成年的穗子最不堪回首的,就是她对老人经常讲的这句话。那时她才意识到,孩子多么残酷,多么懂得利用他人的痛楚。那时穗子已读过一篇文章,有关驯化大象:人将象的耳朵灼出一个洞眼,并在伤患上抹药,使它永远溃烂不愈,一旦大象出现造反征兆,人就用树枝去捅这个伤痛的洞眼。穗子不明白当年的自己怎么觉察出外公的不愈伤患,或许外婆跟外公怄气时话里带出来的,亦或是母亲给了她某种暗示:外公只是叫叫而已,并非血亲的外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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